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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“第一眼”

2000-10-08 来源:生活时报 舒乙 我有话说

世界上最伟大的偶然莫过于一男一女结为一对夫妻。想想看,十多亿人口,不偏不斜,偏偏这两人碰在一起,概率是如此的小,难以想象。跨国婚姻,就更是奇妙。万里姻缘一线牵,真是偶然又偶然。

怎么会有这么伟大的偶然呢?

大概谁也说不清楚,因为婚姻绝没有重样的,都是不能复制的。

规律是否能找到一些呢?可能吧。

我特别想编一本书,叫做《第一眼》,由上百上千对夫妻来写,专写他们在浩瀚的人海之中,是怎么彼此发现对方的。一定有趣。说不定能找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,或者还会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“姻情行为学”,这也难说。

我的“第一眼”,说不上奇特,但也还有一点点传奇性。

事情发生在整整40年前,当时我不满18岁。坦白地说,对男女的事还没有开窍,傻小子一个。我当时在北京俄语专修学校受训,准备到苏联去留学。这个学校是现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前身,坐落在内城西南角的一座大王府里,同学男男女女大约有3000人之多,来自五湖四海。

学校里常开联谊会,唱歌跳舞表演节目。同学中有不少是音乐界的高材生,节目质量很高,几乎是专业水平的。严良?是合唱团指挥,他也是学员,准备去读研究生。有一天,台上突然冒出一个小不点儿姑娘,唱民歌,嗓子冲,一曲《兰花花》唱得叫了好。她样子甜甜的,很大方,唱完了,转身甩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,蹦着跳着钻进了后台,像个小兔子。全场哗然,这位肯定不是学音乐的,因为留苏的肯定都是洋嗓子,绝用不着上莫斯科去学唱陕北的信天游。“她叫什么?”“哪一班的?”“哪儿来的?”台底下嚷嚷开了。谁也说不上来,都说:“没见过她。”可是,她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我也包括在其中。都知道我们同学中有这么一位好嗓子,会唱陕北民歌的小辫儿。

事情很快就过去了,谁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,大概,也没有谁为了她的一首歌而害相思病。我呢,出了礼堂门,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
但这毕竟是我的“第一眼”,知道世界上有她这么一“号”。

大约过了半年的光景,我们都毕业了,正式出发去苏联留学,分乘五个专列,浩浩荡荡,走了整整7天,到了莫斯科。

在列车上,闲着没事,又是表演节目。隔着一节一节车厢,看不见呀,便把出节目的人带进列车广播室,听声。派给我的节目是朗诵。我选的是普希金的《一对滴溜溜转的眼睛》。播音室极小,可是音响效果特别好,很像专业的录音室。走出播音室时,我的自我感觉极佳,从来没有这么舒畅地朗诵过。在回自己的车厢的走廊上,耳朵里不断地听见指点声:嘿,这就是那个“滴溜溜转的”小男孩儿!当我听见认识我的女同学大声地、倚老卖老地这么介绍给她的女伴们时,我又得意又害臊。她们一般都比我大一两岁或者两三岁,说话故意大大咧咧,爱跟我开玩笑,很有点老大姐要替我包办婚姻的口气。我从来不敢跟她们对阵,权当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弟弟,常常装傻。这么一来,引来的往往是更加放肆的嘻笑,搞得我面红耳赤不战而退。

在这群女伴里,那天,正巧有那位唱过歌的女孩,她匆匆顺着老大姐的手指尖看了我一眼。

后来才知道,这是她对我的“第一眼”。

我的第一眼和她的第一眼,都是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。但是,很重要很重要,彼此知道了世界上有个“她”,有个“他”。

又过了几天,就在火车上,开始分配学校了。大使馆的人半道上了车,带着拟定好的分配方案,当场宣布,谁到哪个城,进哪个学院,念哪个专业。

我被分到列宁格勒,进基洛夫林业工程大学,念林产化学工艺系。我和一块儿分到这个古老的著名林业大学的还有十几位同学。我们立即编成一组。在这里面,我只认识一位,就是那位老大姐。

老大姐立即“召见”我,指着我面前的一位男同学,又高又瘦,和一位女同学,不高不瘦,说:“你们仨,一个系!”

她,这个小女生,认出了我是“滴溜溜转的小男孩儿”;我却并不知道她就是“兰花花”。

到了学校,人家已经开学好几天了,我们被召去见校长。校长是有名的木材化学教授维·尼基金,他又把我们介绍给系主任,造纸专家老尼贝宁教授。尼贝宁说:你们3个人要分成两个专业,两个去木材水解专业,一个去木材热解专业。他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一番,十分果断地说:“您,和您,去水解!”他的手指头点着姑娘和我。“而您呢,”他指着另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同学说:“去热解!”

就这样,我和那位姑娘被分到了一班。这一班人,并不多,一开始大约是20名同学,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。慢慢地,经过淘汰,到毕业时,剩下14个,包括我们在内。

事情就是这么巧:全国那么多学生里,山南海北的,调来的,考上的,总共有3000人;而这3000人里,偏偏是我和那位姑娘最后剩在了一起,就两个人。

林业大学学制是5年。我和姑娘在一个班里呆了5年,朝夕相处。

有一天,下大雪,姑娘对我说:今天有一个晚会,中国留学生组织的学生会派给她一个任务,要她去给苏联孩子唱中国歌,她想约我一同去,因为回来得晚,她有点害怕一个人走夜路。我欣然同意。这是我长这么大,头一回当“男伴”。“男伴”这个词,马上使人想起莱蒙托夫或者普希金诗里的神气活现的年轻人。

我如期接她下楼。这天晚上,她穿了丝袜,穿了高跟鞋,穿了绸裙子,零下20多度!地下还有半尺厚的冰雪。

走上雪路,姑娘知道她犯了一个大错误:穿错了鞋。硬底鞋太滑,随时随地要摔跟斗,几乎一步也走不上来。我非常有“派”地把手伸给她,这又是头一次,头一次挎着女孩子走路。幸亏有我给她当男伴,挽救她,免于摔100个跟斗。她完全把身子吊在我的身上,紧紧地,紧紧地,实在太滑啊。

到了那个苏联小学,脱了大衣,她上了台,兰花花!

原来是她。

7年以后,这姑娘成了我的妻子。

妻常常对我说:我们有3个媒人:驻苏大使、“俄专”的校长、和林产化学系的系主任———鹤发童颜的老尼贝宁。

我则对她说:不,是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,在“俄专”的晚会上,你唱《兰花花》的时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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